掩蓋(三十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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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百姓花白的頭發在月光下泛著光亮。他穿著一身舊式橄欖色警服,沒有任何警銜標志,只有一枚圓形的盾牌紀念章掛在警號佩戴處。仔細看,他的上衣脖頸處沒有扣子,還有意識地把領口敞開,將九七式灰警服的領子翻在外側,露出領端下角機繡的警徽標志。這種苦心設計的裝飾,是讓在押人員仍然認為他還是一名警察。可事實上他已被取消了警籍,受過刑事處分,判過緩刑。只是因為看守所人手緊張,沈作善才破例讓他臨時幫忙做看管員的。
這張百姓原是預審員中的業務尖子,也是出了名的倔脾氣,遇事愛認死理抬硬杠,一遇到疑難案子,就會像土鱉一樣咬住不放。犯罪分子怕他,背地里相互賭咒說:“誰要使壞,讓他出門碰見張百姓,星星出齊嘴不松。”還送他綽號“咬死嘴”。其實,這老張頭并不老,才四十六七歲,在看守所干了二十幾年了,還是一個股級干部。他的優點是耿直認真,缺點也是耿直認真。卓越還十分清楚,張百姓還是大猇峪案件的預審辦案人,后來在執法大檢查中莫名其妙地被錯案追究。因為判了緩刑,他一直在不停地申訴。此時,他把手提夾層飯盒放在床邊,拍了拍卓越的肩頭。“‘袖珍老弟’,一直想看你,就是湊不上機會。你要想開些,你的事大家都在抱不平,就是那幫鬼在整人。拉屎拉到井里——不要跟狗別氣,總有一天會水落石出的。”
“謝謝你來看我。這些天,我實在想不起來,我究竟有什么把柄在他們手上攥著。”卓越披衣坐著,心里透著感動,更希望了解一些有關自己的信息。
“我就是來給你講這件事的。前幾天,我看檢察院孫啟明他們找‘胖蛤蜊’取證,聽說是他給派出所提供過五萬元贊助款的事兒……”
卓越一下子想起了三年前的一樁事情。五萬元款項的來源終于在腦海中對接起來。原來,這“胖蛤蜊”正是黑海白鯊飯店的老板。早些年靠開礦有了些本錢,就到南方做房地產生意。那年衣錦還鄉,還開了一臺凱迪拉克回來。這小子是只愛吃腥的肥貓,一到夜間就不甘寂寞。一天晚上,派出所組織掃黃抓嫖,看到他從一家發廊拉走了兩個東北妹。所里兩個民警租了臺夏利車冒雪追趕。這“胖蛤蜊”為安全起見,在滄海城郊結合部一家飯店開了房。屋外的民警蹲守到半夜破門而入,“胖蛤蜊”束手就擒,十分懊惱地說,自己喝多了酒,買賣還沒有成交,太虧。還問能不能再給三十分鐘,完事兒了再到派出所。民警沒有跟他客氣,當場執法,把他帶到了卓越面前。
卓越一番恩威并重的教導把“胖蛤蜊”說得羞愧難當,當場捶胸頓足,表示痛改前非。有道是,不打不成交,這“胖蛤蜊”從此成了所里的常客,派出所的夜班飯也常在他那里安排。不久,看到派出所辦公用房破舊不堪,“胖蛤蜊”慷慨解囊,贊助五萬元,說是幫助所里維修房子。那天,當著當地領導的面,由他卓越出面,“胖蛤蜊”當場簽下贊助款的字據。可如今怎么會反悔呢?
“……這叫沒縫下蛆碰見賣藕的,就抓住了你這個問題。現在的關鍵是這五萬元的下落。你想想有沒有記賬,都花在啥地方了?”
“時間長了,我當時不分管財務,咋能把賬記那么清楚?我叫反貪局提示,他們還說我對抗審查。”卓越有些焦躁起來。
“據他們講,有確鑿證據證明你從財務那里取走了錢。你要好好回憶!要是真的說不清楚,就請律師。即便一審判了,還可以上訴到二審法院。你不要急!我今天找你是問另一件事情,你要如實告訴我。”張百姓神態嚴肅,好像負有重大使命的樣子,他直視卓越,“大猇峪的案子是不是你在搞?”
卓越沒有出聲,用手指了指門外。張百姓會意地擺了擺手說:“有我在,巡查哨不會過來。你說吧。”他的眼睛卻一刻不停在卓越的臉上打晃。卓越知道這是老預審的一雙眼神,叫察言觀色、揣摸推測,專門捕捉你細微表情的變化以辨真偽。他毫不猶豫地點點頭說:“不僅是我在搞,而且是省廳和市局指揮的。”
“依你看,是真搞還是假搞?”張百姓逼問道,仿佛有什么事情要下決心,但又心存疑慮。
“當然是真搞。這難道還有什么值得懷疑的嗎?”
“要是他們判了你,還繼續搞嗎?”
“老張,你咋就光說這沒用的話?他們抓我,就跟這起案件有關。這說明他們心虛害怕了,因為我掌握了重要的線索。只要這條命在,出去還要和他們干,相信天下終有公理在。要是查出我真有問題法辦我,脫了警服再接著干。我是農家子弟,啥時候都是老百姓膝下的一條狗。打死了兩只眼也會朝前看,打不死就會有他們的好看。”卓越的眼前晃動起寒森的那張臉,說這番話時竟咬起牙來。
“好,卓老弟,我信得過你!正因為這樣,我還得問你。你實話告訴我,誰是你的后臺?誰在領導你的工作?”張百姓步步緊逼,分明也是在給自己打氣,他希望卓越能用更多的信息來說服自己。
“老張,聽說關于金島問題。中央領導有批示,省委要結果。省市聯合組成工作組搞治理,我的工作受市局直接指揮。你有啥重要線索,我可以幫你聯系。”
“好,卓越老弟是個有種有謀的警察。你老哥這一百多斤連同全家性命都托付給你了。咱得共事共心共性命,才能辦這件事。”張百姓說著,從拎來的飯盒里取出一卷用塑料袋包裹著的東西,小心翼翼地打開,遞給卓越。卓越起身接過,發現是幾頁材料,就急忙舉到窗口,借著月光翻看。他的眼睛和紙上的文字一相接,心頭一熱,轉身和張百姓握緊了手。
原來,這正是他費盡千辛萬苦尋之不得的大猇峪血案原始卷案的幾張復印件,上邊是詳盡的卷宗目錄。他急切想知道,這套卷宗的正卷現在何處。
“這套材料全在我的手中。不過,還得聽你老弟一句話。”張百姓把復印件拿在手中猶豫,準備重新卷起來,不料把卷宗皮掉在了地上。
卓越看得出來,張百姓對自己還有些顧忌。卓越撿起卷宗皮,一言不發地放在床板上,突然把右手食指放入口中,狠勁兒一咬,殷紅的鮮血頓時涌出。卓越就手在紙上寫了一行血字:嚴守秘密,誓死破案。還在后邊寫下自己的名字,按上血指印。張百姓二話沒說,也咬破指頭,用血寫了名字,并在最后處寫下了年月日。兩雙帶血的手緊緊握在了一起,大顆的淚珠從兩個男子漢的眼角順著面頰,跌落在地上。
暗夜中,張百姓把這套卷宗的來龍去脈,連同自己預審大猇峪案件的遭遇向卓越敘述了一番。“這起案件開始就很復雜。交到預審環節以后,檢察院監所科的孫啟明找我做工作說,邱社會關系廣得很,案子你得悠著點兒,不要太較真兒了。我說這是殺人案,弄不好是丟飯碗的事,就回絕了。這天晚上,‘咬子’到了我家,帶了一兜子瓜果,用大信封裝了六萬塊錢。我說,你哥的事大,你的問題也不小。案子不按法律辦,當事人也不干。‘咬子’說,事歸事,大哥可要交我這個兄弟。我說水果我留下,其余的東西你拿走,就對不起了。‘咬子’說,就你老張干板,領導都收了。我心里便有了疑問。因為這起案子別人不敢接,是寒局長直接批給我的案子。第二天我找到寒局長說,你交我的任務我辦到底。昨天邱社會找我,瓜果我收了,錢退了。他說你收了他的錢,有這回事嗎?寒森說,你大膽辦案。他確實找過我,用一條大中華香煙卷著錢,我讓紀委書記退回去了。你就放心工作。可打這以后,案子在偵辦中連出怪事。偵查員不知怎么犯了軟骨病,一個個往后縮,今天這個有病,明天那個請假,案子就辦夾生了。到了檢察院,因為證據不足,退卷讓補充偵查,證人又一個接一個推翻原證詞,就連被打致殘的受害人也不敢舉證了。眼看著拘押時限已到,只好辦理取保候審。最后,還是我堅持把‘咬子’呈請逮捕。可到法院又把他從第一被告換成了第三被告,還按有立功表現判三緩五。這么一起惡性大案不了了之,實在是讓人心有不甘,良心上也說不過去。”
張百姓停了片刻,注意聽了聽院外的動靜,又繼續說了下去。“更可氣的是以后發生的事情。‘咬子’被判以后,揚言要把我這個‘咬死嘴’給掰了門牙。我心想,腳正不怕鞋歪,怕他干啥。不料緊接著搞執法大檢查,監所科抓住我清理超期羈押中漏辦了一道取保候審手續為名,以私放犯人罪抓了我,就關在這號房里。更讓人不能忍受的是,他們把‘咬子’和我同號關押。他奚落我說,怎么樣,誰按法辦事兒誰挨的枷板就深。我明兒就開路,你‘咬死嘴’就在里頭蹲著吧。我當時真恨不能一把掐死他,后來還是忍了。判了緩刑出來后,我多次申訴,跑到省城政法學院找教授咨詢。他們很是同情,還把我的判例作為典型案例推薦給省電視臺的《法制時刻》。妻子理解支持我,說把家里的房子賣了也要繼續打官司。因為她知道,我把這警察的榮譽看得比自個兒的命都重要。當警察的首先要把自己看得起,堅信邪惡總不能老是一手遮天。”
看著張百姓兩只眼睛在月光下閃著倔強而堅毅的光,斑白頭發下滿臉的滄桑,卓越十分感動,反覺得自己太兒女情長了,心中的孤寂和苦悶一下子蕩然無存。他急切地追問:“那些寶貝卷宗現在在什么地方?”
張百姓附在他的耳邊低語:“這都要感謝當年老局長孫加強搞的崗位練兵。我凡是接了疑難案子,總要復印一套卷宗,以便熟悉案情和日后備查。后來聽說原始卷宗丟失,我覺得其中有鬼,就把全卷四本卷宗復印件悄悄密封在腌咸菜的罐子里,砌進了家中的土炕。我打官司的時候覺得家中也不安全,就轉到了一個隱蔽的地方。現在,該讓它見見天日了。”
卓越興奮地說:“按這套卷宗提供的情況,咱們就可以一家一家去做工作,讓證人恢復原始的證據材料。這等于抄了大近路啦。”
“但是工作一定要保密,卓隊長。這可是涉及身家性命的事。連咱們執法人員都會坐班房,更何況老百姓呢。咱們要充分理解人家。”
卓越苦笑著點頭,“真想不到,現在搞案子咱們要在地下,人家倒在地上;辦案人蹲監獄,壞人卻在家里睡大覺。”
張百姓舉手看了看表說:“他們的好覺睡不長了。”說完,起身向門口走去,附在門洞上聽了聽外邊的動靜,又折了回來,神情變得愈加嚴肅和認真。“既然咱倆盟了誓,就是生死與共。這事兒我也不能瞞你。”他附在卓越耳朵上發出了幾乎使人聽不到的耳語,可對卓越來說不啻一個炸雷。
“不可能,這絕對不可能!”
“噓——”老看守把手指放在嘴上示意,壓低嗓音道:“這千真萬確。當年調查大猇峪案,我查過死者宋金元的家世,知道他有個女兒叫雪梅,當年跟著母親改嫁離開了滄海。按年齡算,我覺得她就是梅雪,特別是左眉上的那個黑痣,更是錯不了。這件事只有我知道,現在變成咱倆的秘密,為的是對你老弟負責任。”
張百姓何時走的,卓越已惶然不知。他已經被這當頭一棒砸蒙了。因為他無論如何不能解釋:這最美好、最可珍貴的東西竟然和最丑陋的毒藤糾纏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