掩蓋(三十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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卓越被關在看守所的五號監室,號內大多是瀆職犯罪的嫌疑人。他深知這是看守所所長沈作善的一片苦心。這些人不會因為他是警察而刁難他,送來的飯也讓他先吃,睡覺也在離廁所很遠的地方。這使他的自尊在這里多少得到了些恢復。
凌晨三點鐘他就醒了,想起年邁的父母,想著梅雪,他把毛巾蒙在眼睛上,任淚水順著眼角和鬢發一滴滴地落在枕頭上。
卓越小時家境不好,父母節衣縮食供他上學,調皮貪玩的他屁股上沒少挨父親布滿老繭的巴掌。村子里沒有上學的風氣,小伙伴們高中畢業就在家長的勸導下輟學了,父母卻硬挺著腰讓他讀完高中。為了他的學業,父親外出打工,母親在家種了四畝旱地、兩畝多稻田,養了七頭豬、兩只羊。為了省錢,父母在收獲季節從沒有請過麥客割麥。村中別的人家陸續蓋了樓房,唯獨卓家還是幾十年前的土坯房。父母經常掛在嘴邊的話就是:只要孩子爭氣,我們就是把頭蒸成包子扣也認了。當他以第一名的成績考上省警察學院那天,父親一口氣在家放了幾十串鞭炮。卓越由此也在村里成了公眾人物,被稱為幾十年才出一個的武舉人,大喇叭連著廣播了一個星期,就連他上學的費用也是村委會決定由老少爺們湊的份子。卓越后來當了派出所長、刑警隊長,更成了村里人引為自豪的談資,簡直把他說成了傳奇英雄。可他們如今若聽到自己涉嫌貪污罪被關押,又會怎么看自己,父母在村中還能不能抬得起頭呢。
與此同時,他更加思念梅雪。昨天晚上他無意間聽號房內的電臺廣播,聽眾點播欄目中有一個自稱雪梅的女孩給男友點歌,說男友最近因病住院,是位警察,想祝他早日康復,點一首《送戰友》獻給他。那深沉的旋律伴隨著他半寐半醒,直至黎明。
睡不著,他索性爬起來,在放風口洗了入號后的第一次澡,用桶里的熱水往盆里倒,把水往身上撩,再用香皂打在毛巾上往身上擦,最后用水沖去泡沫,沖著,沖著,淚水又禁不住涌了出來。
記得那次和梅雪執行任務,路上下了大雨,他把衣服罩在三輪摩托車的偏斗上給梅雪擋雨,光著膀子的他被濺起的泥漿攪成了一只泥猴子。在梅雪的宿舍,是她幫他把臟衣服脫下來,給他擦洗后背。梅雪的個子比他高,貼身的濕衣服把她修長身材襯得凸凹有致。她用溫柔的大手輕柔地在他脊背上打著肥皂。隨著肥皂泡沫被沖去,他覺得一個富有彈性的身體緊緊靠在了他背部。立刻,他全身每條血管里都在奔涌。回過頭,他忘情地擁住了梅雪,想吻她。由于個子矮,不得已笨拙地踮起了腳后跟兒。梅雪臉紅紅的低下了頭,把花蕊一樣溫馨柔嫩的嘴唇迎了上去……如果他被判了刑,梅雪還愿意嫁給他嗎?即令梅雪同意,他也會拒絕。他不能允許自己所愛的女人,包括下一代,跟著他一起背上這恥辱的十字架。
太陽照進號房,放風天井的鐵欄上有一只麻雀飛上飛下。他突然涌上一種可笑的念頭,要是自己變成它該多好。它大概永遠不會知道人世間還有這么一處被剝奪自由的地方。鳥類或許也會爭斗,但起碼不會像人類這么殘酷無情。他不禁又想起那天和寒森局長之間爆發的激烈爭吵。
寒森開過會剛進辦公室,就看到他立在門口。寒森先是愣了一下,而后問道:“你有什么事?是不是有點兒坐不住啦?”
“你誤解了,局長。我還是想跟你談談大猇峪案件。我已經掌握了重要線索,是有關礦井透水事故的。只要順著趙明亮這根線查下去,很快就會突破。”卓越非常認真地強調說,“這也是按你說的,要積極配合市里整頓治理嘛。”
寒森不等他說完就沉下了臉,厲聲說:“這個案子你不要搞了,反應太大。有人舉報你和礦霸柯松山勾結,是在利用惡勢力搞假材料。你需要馬上回避,把案件移交他人!”
“寒局長,有人在攪渾水!請組織查一查究竟是誰在舉報我,一下子就會水落石出。再說,大猇峪案件是省廳督辦、市局直接抓的案子,我與柯松山是工作關系,他正在協助我們工作……”卓越有些激動,提高了語調。
“喲嗬,怎么著?你還向我興師問罪來了?我不找你,你倒給我上起課來了。我問你,搞這么大案子,為什么我不知道?你的重要行動幾時向我作過匯報,你的眼里還有沒有我這公安局長?!”
卓越竟一下子沒接茬兒。大猇峪案是省廳和市局直接抓的專案,只通過卓越和極少數偵查員進行秘密查證。當時,寒森尚未到任。見卓越一時語塞,寒森倒變本加厲了。“我告訴你,卓越!你小子想搞政治投機,想搶班奪權。也得稱稱自己的分量是不是個兒。我今天挑明了給你講,你這回是額頭上撂秤砣——搗了眼了。你以為省廳、市局有你的靠山,那是錯誤估計了形勢。究竟是你的靠山,還是把你扣起來的五指山,咱們走著瞧!那吃號飯的地方不單是給別人準備的,哼!”末了,他有力蹾了一下手中的金屬水杯,茶水四濺,迸在了卓越的眼角,使他一股熱血直向頭上涌來。
“寒局長,我會牢記你的忠告。可我也要奉勸你:就你目前的權力,還控制不了金島區,更覆蓋不了滄海大地。案子我要辦到底,不管后邊誰是保護傘。要是辦錯了,甘受黨紀國法處理。如果有人搞栽贓陷害,我會和他干到底!”
卓越努力對關押前所發生的事情進行分析,推測著這場飛來橫禍的背后原因。寒森的因素是顯而易見的,但還不足以使他身陷囹圄,倒是寒森所說的靠山,一下子使卓越頓感危機四伏,八面受敵。更使他憂心如焚的是,眼下每日在監號面壁而坐,有如信號中斷的電視屏幕,失去了與外界的一切聯系。他驀然想起了老同學馬曉廬,兩人很談得來。分到金島分局后,他倆是同批提任的所隊長,被人稱為“金島警界雙星”。就說大猇峪血案,當年也是在他堅持下立案偵辦的。如今自己連自由都成了奢望的時候,手中的工作讓他接手,倒不失為最佳人選。他想等待時機,把這個想法告訴薛馳。
然而,情況發生了出人意料的變化,使卓越的計劃頃刻間渺茫起來。反貪局加快了辦案速度,擬對卓越批準逮捕,并給他換了一個單人關押的號房。每當他要躺下歇息時,就會招來看守員嚴厲的呵斥:“注意靜坐思過,不準睡覺!”沒有了那股關押多人牢房的混濁氣息,聽不到同號人震耳欲聾的呼嚕聲,他倒有些不適應了,開始感到可怕的孤寂。
水銀般的月光傾瀉在看守所院內的房頂、樹木和地面上。卓越有些失神地望著窗外深藍的天空。此時,不知梅雪正干什么,是不是也在這皎潔的月光下和他一樣無法入睡呢。就在這時,他聽到門口有響動。開始以為是錯覺。但隨著鐵門鎖匙的輕微轉動聲,借著月光,他分明看到閃身走進一個人來。這人進來就坐在了卓越的床邊,并將手指放在唇上,示意卓越不要出聲。卓越終于看清了來人熟悉的面龐,他是看守所臨時看管員張百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