掩蓋(三十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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嚴鴿回到家中,是玉堂給她調好了衛生間淋浴器的水溫,放好了拖鞋和浴衣。嚴鴿把身上帶血的警服連同所有的衣褲全部拋在門外的洗衣機里,插上房門,開大淋浴噴頭,一遍又一遍沖洗著頭發和每一處肌膚,反復打著香皂,讓帶著暖意的水流不停地流過軀體,在腳下匯成一股股的泡沫。她要把所有的污血連同可怖的記憶,全部蕩滌干凈了。
對嚴鴿來說,今天最大的損失莫過于這身滿是血污的警服了。這不僅在于新式警服是量體制作的,更能顯現女人的線條美,而是因為警服本是男性服裝,穿在女人身上就平添了瀟灑和干練氣,凸顯出女性執法事業的崇高與神圣。她對警服情有獨鐘,超過了對滿柜子花花綠綠衣裙的喜愛。過去穿老式警服時,由于她是削肩,總是頂不起肩牌。她特意加工改造,用硬襯料做支撐。配發的女警褲、警鞋雖然笨拙寬大,卻別有一種陽剛和英武的帥氣在其中。每天晚上,無論再累,她臨睡前都要把警服熨平,把警帽上的灰土撣掉,再把它們細心地掛在衣帽鉤上,才能睡得安穩。
上大一的兒子羊羊今天掌勺做晚飯。他是看了市內的電視報道專程從學校跑回家看望媽媽的。羊羊一表人才,美中不足的是腿有點兒跛。他此時一邊往桌上端菜,一邊口中念念有詞。“你快回來,我一個人的飯做不來;飯桌因你而精彩,別讓我胃空如大海。別讓我苦苦地把你等待。”
等包著濕頭發的嚴鴿坐在餐桌邊時,眼前已經擺滿了豐盛的美味佳肴。其中有她最愛吃的爆炒腰花和炸小黃魚。嚴鴿的食欲連同情緒一下被調動起來,連腸鳴音都是嘰里咕嚕的交響。
兒子給玉堂和她分別擺上筷子,把一束美人蕉放在她的面前,很正式地說道:“鮮花美酒敬英雄。從小我最佩服的就是我媽了。今日之事,真乃不孚我望啊!”
“那我呢?”劉玉堂問。
“你是等而次之,略遜一籌。沒聽說嗎,好女人是值得一個男人用一生去讀的一本書。你好好學習、天天向上吧。”羊羊說。
嚴鴿夾了一口菜說:“我最佩服的是我兒子,從小英勇的故事就說不完。四歲時一人留守在家,房頂一個大老鼠摔在床上,他能拿著玩具槍把它擊斃;七歲時燒一鍋面條,燙了一身燎泡,硬是自己掙扎著找紅霉素軟膏和小磨香油,差點兒抹成了一個小印第安人;那年剛看過《加里森敢死隊》,就從四樓窗戶攀鐵絲玩高空救險,摔折了腿,連哭都沒有哭一聲。”
“這一點兒堅強勁兒像我。有人說,見了羊羊,就是我的序言和目錄,賊像我,是我的勇敢基因在作怪嘛。”玉堂接口說。
羊羊卻打斷了父親:“爸,你不要借機臭美!媽,你也不要揭老底好不好。目前這一出正是本人形象的焦點訪談。我們班女生說我跛得頗有風度,像拜倫一樣,身殘智全,是一種難得的殘缺美。”
嚴鴿正在嚼一口菜,痛得她大張了嘴。原來扼“咬子”脖子時牙關咬合過度緊張,以至于無法嚼飯了。兒子見她苦著臉,以為吃到了沙子。嚴鴿忙搖搖手,岔開了話題。“羊羊,可不能過早戀愛呀。你是不是有了女朋友?”
羊羊說:“真是個公安婆,連個人隱私都要干預了。你沒有聽說嗎?大一男生是土狗,見了女生溜著走;大二成了哈巴狗,見了搖尾又擺頭;大三男生成獵狗,窮追不舍翻墻走;大四男生是瘋狗,咬住就是不丟手。我現在才是初級階段,一條小土狗而已。”說得劉玉堂夫婦大笑起來。嚴鴿前仰后合,差一點兒把口中的飯噴了出來。晚餐的融洽氣氛達到了高潮。
歡笑聲驚動了陽臺上喂養的鴿子,一齊咕咕地鳴叫起來。嚴鴿像想起了什么要起身,早被羊羊按住。“兒子羊羊是干什么的?媽媽的寵物兒子豈敢慢待?回家第一件事就是讓它們飽餐一頓。”
晚間,臥室拉上了厚厚的簾幔,把外邊塵世的喧囂隔斷。嚴鴿將自己陷在松軟的席夢思床上,疲憊地靠在劉玉堂的肩頭上。以前和玉堂分居的日子里,時常回想他們短暫相聚時的情景,體味每一個眼神、動作帶來的甜美和熱烈。如今,每天耳鬢廝磨,卻明顯感到玉堂內心深處和她的距離。此時,嚴鴿沒絲毫的睡意,松弛下來的思緒定格到了今天那場劍拔弩張的常委擴大會議上。她沒有想到,這樣的感覺和丈夫不謀而合。
“鴿子,對外界來講,今天你打了一個大勝仗,我真為你捏把汗,也為你感到自豪。可你想到沒有,在上午的會議上你卻失了大分兒。接下來召開的常委會專門研究了公安局的班子,袁書記看來對你到任后的工作不滿意,認為你一味遷就、姑息曲江河,是婦人之仁。常委會決定免去曲江河的職務,同時由紀委著手調查他的問題。另外,為加強公安局的工作,也是為了支持你,提拔晉川擔任政治委員,主持家里的工作,讓你全力負責金島的治理和三起大案的偵辦。這實際上是讓你背水結陣,逼著你換腦筋、調思路。”
“調什么思路,不就是我沒和他保持一致嗎?司斌市長說的明明是有道理的。”嚴鴿把靠墊往肩頭移了移,防止頭發擠壓變形,一邊說,“玉堂,我始終有一種預感,孟船生造船是一個陰謀。他正是利用了袁書記的政治意圖和你的改革熱情在達到他的目的。目前這幾起大案和金島整治中揭露出的問題,或明或暗都和大船有一定關系。我今天要非常認真地問你,你也要很認真地回答我:你為什么那么支持、相信孟船生,是不是和他真的有啥貓兒膩?”嚴鴿突然伸出手,摸住了劉玉堂的心臟部位。
“我看你是昏了頭,標準的妄想型職業病!”劉玉堂不由自主地提高了聲調。“你這是在曲解我。從國外回來,我無時無刻不在想用所學的知識報效祖國。我下到地市,就是為施展自己的才華和抱負。到了滄海,又遇到了這個爛攤子。要想快出成果,只有通過城市建設才能實現。在這一點上,我和力主城市中心東移的袁書記是一致的。”他用手撫摸著胸前嚴鴿那細膩凝滑的手指,發自內心地剖白著。
“我絕不是那種見風使舵的人,和司斌市長的分歧純屬政見不同,根本不涉及個人情感好惡。你想啊,新區建設規模大、資金少,自然要融資,特別是要吸引民營資本的加入。我就是要支持孟船生,支持他就是支持民營企業。無私才能無畏——跟孟船生的接觸中,我沒有吃他一餐飯,沒有拿他一分錢揣進自己的腰包。這一點,你是知道的!”
“玉堂,我沒說你貪財。可你有比經濟利益更高的追求,那就是政治利益。你已經把職位升遷當作人生成功的唯一標志,也就把政績看成了自己官階上升的籌碼。你太在意上級對你的評價了,太看重那些表面浮華的東西了。”嚴鴿停下來,望著丈夫,因為她的手明顯感到對方胸膛的起伏。“玉堂,這些年來你變了,變得有些急功近利,把人與人的關系已經簡化成了相互利用。是不是正像有人說的,權力是把魔椅,哪怕意志最堅強的人坐上去也會頭暈。我真想讓你跟我一道到金島最底層的老百姓那兒去,聽一聽那里的真實情況,看一看你的政績已經產生了什么樣的后果。”嚴鴿把頭緊緊貼在丈夫胸毛不重的胸口上,心中涌著真摯的誠意。“玉堂,在這個時候,我是多么需要你能和我站在一起,幫我一把,共同揭開蒙在金島上空的沉沉黑幕啊。”
“鴿子,是警察的職業把你禁錮了,變得這么封閉和可憐。”他愛憐地用手理著妻子的鬢發,把幾絲白發掩到了她的耳后。“我也想讓你到金島新區看一看,轉變一下思想觀念。要知道,沒有權力在握,任何改革都將是一句空話。你剛才說到的黑幕倒提醒了我,我也要告誡你,你的那個親密戰友曲江河不僅變得自私、墮落,而且有重大違法犯罪問題。你來滄海,他本應支持你的工作,可他給你撂挑子、使絆子,這么多大案讓你一個女人扛著。這不是拿一把嗎?再說,他對孟船生的態度也是一百八十度急轉彎,你覺得正常嗎?特別可疑的還有重要的一點——”劉玉堂停了停,欲言又止。
“最可疑的是什么?”嚴鴿一翻身,盯住了他的眼睛。
“今天幼兒園現場,他突然闖了進去,打死了‘咬子’。他是為保護你和孩子們的生命安全,還是有意殺人滅口呢?!”劉玉堂變得十分氣憤,聲音也提高了。
房門有人敲響。原來是羊羊抗議的聲音。
劉玉堂滅了燈。黑暗中嚴鴿的頭腦里卻驟起波瀾。丈夫剛才的提醒不無道理。爆炸案前后,曲江河的疑跡重重。那天研究大船行動,范圍極小,又收了所有人的通訊設備,會不會是他透了風聲?之后,他又借故不參加大船行動。是不是在向孟船生和那個女人盛利婭暗送秋波?今天解救人質,她已明令不準擊斃‘咬子’,又是他擅闖現場,抗命不遵。嚴鴿正在排列著這些疑團,猛然間床頭柜上電話鈴聲大作。玉堂接了電話,不耐煩地轉給了嚴鴿。
原來是刑警支隊長薛馳打來的。他報告說,按照部署,已對羅海實行了控制,待掌握更多證據后再實施行動。對柯松山正在組織審訊,以印證“咬子”臨死前提供的情況真偽。只是金島公安分局現在出了點兒情況。
“發生了什么事情?”
“有人在大門口拉了一條橫幅。上邊寫著:‘警惕小案蓋大案,莫把英雄當嫌犯。’署名是:‘一名真正的警察。’看樣子是上半夜拉上去的。”
“你立即通知梅雪來接我,讓她也上案。”嚴鴿披衣而起,輕輕推開了玉堂攬在腰間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