掩蓋(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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曲江河的辦公桌上,此時正放著幾張盛利婭的照片。這正是那天在鷹頭礁從夏中天手中沒收來的膠卷沖洗的。“像這種殺人案,他們有啥本事破得了?”盛利婭無意間說出來的這句話如果是真的,她應當知道這具尸體的來龍去脈。那樣的話,她牽著寵物選擇此處拍照就帶有顯而易見的目的。但是,依照她在巨輪集團的身份,是不該充當報案人的。作為一個極有心計的女人,絕不會做引火燒身的蠢事。那么,只有一種可能,那就是她在有意識地吸引警方的注意。確切地說,是在吸引自己對大船的注意。說句心里話,從大船修造的那天起,曲江河就覺得它很像特洛伊木馬,殼子里一定隱藏著造船者不可告人的秘密。一種探究個中玄機的沖動使他興奮起來。他覺得,已經到了動手揭開這沉沉大幕一角的時候了。這樣想著,他特意換上一套灰西服,扎了條紫紅色的金利來領帶,還鬼使神差地照了照鏡子。
就在這時,桌子上的公安專線電話突然鈴聲大作。他接過話筒,原來是嚴鴿打來的,聲音竟然冷冰冰的。“你房間說話方便嗎?”
“方便。邱社會授銜的資料查得很及時,特致謝意。還有事嗎?”
“當然有。”對方停頓了片刻,語氣突然變得很急切,“江河,我真不知道,你啥時候能不再讓人家告狀?!”
“鴿子,出了什么事啦——咱局里自建督察處以來,我可是嚴格按你嚴總隊的要求行事的,民警誰也不敢亂來。最近是平安無事啊!”曲江河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試探著問道。
“江河,你有沒有把一個叫邱建設的關在戒毒所,以拘押代替偵查?”嚴鴿那邊夾雜著火氣,更多的是抱怨。
“鴿子,這你又不是不知道。”曲江河頓悟,心中暗罵這信息也透得忒快了些,嘴上卻向嚴鴿解釋,“他就是冒牌警察邱社會的弟弟,原來有前科,法院存在重罪輕判的問題。抓捕時,這小子又和邱社會掉了包,不關了他,能順藤摸瓜找到邱社會嗎?”
“你這不還是抓不住鼻子擰耳朵,搞有罪推定嗎?重罪輕判那是法院的權限。再說,你抓他有證據嗎?”
“我辦理的可是監視居住手續啊,沒有刑事拘留。”曲江河企圖蒙混過關,但明顯地心虛下來,“再說,他是在冊吸毒人員,需要強制戒毒。”
“你明知故犯。《刑訴法》規定,監視居住應該在犯罪嫌疑人的合法住處和指定的居所進行。在戒毒所里監視居住正是執法檢查的重點。你必須馬上放人!”
“鴿子,你又不是不了解基層情況。現在就是有一幫子喝洋墨水的,整天坐在辦公室瞎搞新花樣,鬧得下面警察束手束腳,犯罪分子無不拍手稱快。你在上面搞紀檢督察怎么純而又純都行,讓你做基層的公安局長試試,你會一天也玩不轉!”
“我正式命令你放人!你以為你做得多保密呀。關于你興師動眾錯抓邱社會的事情,早已傳到了省廳。省人大都在關注這件事。人家已經為自己請了律師,正在向社會各界呼吁。”
“讓他告好啦。這小子我敢肯定抓他不會錯;放了他,就是放虎歸山。你知道嗎鴿子,我現在手里正捏著一條六年前的重大線索!就是放他,也得讓他戒完毒癮再說。”曲江河在做最后的努力,希望嚴鴿支持他。
“江河,你怎么這么執迷不悟!現在的問題比你想象的要嚴重得多!”嚴鴿有些急躁起來,加重了語調。
“有那么厲害嗎鴿子,你不要嚇我。”
“我再補充一句,這件事情巫廳長已有批示,主管廳長有具體意見,你只要不想盡快把自己那個‘副’字去掉,就‘一意孤行’吧。但是我要執行廳長的命令,立刻派督察隊去現場執法!”對方大概記起了曲江河屋子里有 “一意孤行”的條幅,特別提醒警告道。
曲江河沉默了,他明白嚴鴿的良苦用心,但又十分窩火。像“咬子”這樣一個蟊賊,僅是稍有觸動他,就鬧得滿城風雨,六年來那么多善良百姓的冤屈石沉大海,卻無人過問。如今案件剛剛有了線索,那股無形的力量便開始向自己圍攏過來。他想了想,決定暫時放過邱建設,并竭力壓抑著內心的憤怒,在心底罵道:小雜碎,放你幾天假。等老子把大案拿下,讓你自己卷著鋪蓋卷滾回來,監獄的大門永遠都為你們敞開著!
他坐上悍馬,駛向海濱。此時,天空聚起了黑云,平日悠閑的海鷗這時像斷了線的紙鳶,在空中劃著雜亂無章的弧線,和破絮一樣的烏云糾纏在一起。曲江河打開車窗,讓略帶魚腥味的海風灌滿車廂,只見矗立在不遠處的“巨輪號”正燈火通明,高高的船艙被星芒狀的彩燈勾勒出輪廓線,顯得神秘莫測。
曲江河把車停在一邊,徑直登上大船舷梯,向保安出示了預先搞到的邀請券,快步登上了甲板。整個甲板有半個多足球場大小,全部用木板鋪就,上邊墊了一層塑膠。他有意識地踏了兩下,腳下發出很大的空洞聲。如此龐大的樓船式建筑全都用木料搭建,整個基礎又坐落在松軟的沙灘上,的確需要一番周密的設計和精準的施工。如此耗資巨大的工程僅為取悅政府開辦一場剪彩儀式或演出晚會?這顯然不合孟船生的慣常之為。
曲江河對自己的老對手太了解了。十年前,孟船生還是金島街頭一個小混混,靠著舅舅宋金元的金礦才逐步發跡,成為滄海首富的。一個工于心計的金礦主為什么不惜血本,在這個地方建一座用后即拆的建筑,肯定另有所圖。但所圖何物,曲江河就不得而知了。
頭頂二層船艙中飄來凄婉而深情的歌聲。這是美國大片《泰坦尼克號》的主題曲《我心永恒》,女歌手憂郁深沉的嗓音伴著陣陣海風,回旋在漆黑的海面上。
曲江河循聲登上船艙,發現歌聲是從一處懸掛著“基輔餐廳”燈箱招牌的廳門內傳出的。他走進去,樂曲已換成歡快熱烈的舞蹈旋律。室內空間很大,歐式的枝形燭臺上燭光閃爍,映照著四壁俄羅斯巡回畫派大師的油畫,不少人坐在俄式雕花的桌椅邊喝著威士忌和伏特加,一邊聚精會神地欣賞著圓形舞池中的表演。
舞池中,三個身著前蘇聯軍裝的舞蹈者的舞姿優美瀟灑,兩個鬈發的茨岡小伙子正和一個栗色頭發的俄羅斯女郎跳水兵舞。女郎豐滿圓潤,軍用寬腰帶束緊她纖細柔韌的腰身,露膝的短裙下一對漆黑的長筒靴襯出挺拔修長的雙腿。隨著樂曲,她像旋風一樣在舞池中旋轉,那頭飛瀑似的栗色長發在旋轉中散發著爛漫無忌的熱情。兩個男舞者也跳得剛勁有力,或屈膝下蹲或起伏跳躍,踏在舞池地板上的皮靴后跟像戰鼓一樣嗵嗵作響,博得觀眾一陣又一陣近乎狂熱的掌聲。
跳舞的女郎正是盛利婭。
曲江河在靠近吧臺的位置坐下,專注地觀看表演,直到雕刻著鐮刀、斧頭圖案的紅色火炬拋到腳下,他才明白是讓客人表演節目了。他一時顯得緊張,點了《伏爾加船夫曲》。在鬈發舞者手風琴的伴奏下,沒想到自己渾厚的男中音竟然發揮得很好,頗有點兒技驚四座的效果。一曲終了,曲江河自知引起了人們的注意,便有意離開舞池,走到吧臺的另一邊。站在一個游戲飛鏢靶前,他有一下沒一下地練著準頭。不知怎么回事,手氣不佳,飛鏢個個打偏,空鏢橫七豎八地落了一地。他有些懊喪,剛要回到座位上,有人從后面發出哧哧的笑聲。
他不用回頭就知道,這是盛利婭。
她拾起飛鏢,刷刷幾下,全都扎在了紅圈之內。
曲江河默不作聲,故意不看她,將手中的飛鏢攥在一起,而后整束拋出,皆中紅心。
“Very nice!Very nice!”女郎禁不住擊掌喝彩。曲江河轉過臉,故作一臉茫然。她把眼睛瞇起來,用一種被人捉弄的神色戳著曲江河的鼻子說:“好呀,你真狡猾!我差點兒被你騙了。你不老實!”
曲江河笑笑,說:“我不過是受了你優美舞姿的感染,才有了這準頭的。”
盛利婭聽了,不以為然地搖搖頭,轉而道:“難得局長今天有這樣的雅興。你可是這里的稀客呀。”
“我是來道歉的。那天在海灘多有得罪,還要請你原諒。”曲江河身著西服,彬彬有禮,完全沒有了海灘上的冷峻和僵硬。
“曲局長,你也是公務在身嗎?現在能賞光陪我跳一曲,咱們就算扯平了。”盛利婭甜甜一笑,不卑不亢做了個邀舞的姿勢。曲江河欣然應允。
慢華爾茲舞曲響起。燈光暗淡下來,曲江河略顯局促,和盛利婭的身體保持著距離,舞步也仿佛是警察的操典。盛利婭莞爾一笑,指尖很溫柔地搭在了他的肩上。
“我早就料到你會到這兒來。”
“是嗎,為什么?”曲江河佯裝詫異。
“因為你在找你最需要的東西。”盛利婭瞟了他一眼,對他的心存戒意明顯不滿,有意按了一下他的肩頭,“你也明白,只有我才能幫你。”
曲江河能感到她手指尖傳遞的微小信息。兩人在眾多舞伴中穿行,舞步逐漸配合默契。舞池的轉彎處,他輕輕攥了一下她的手,女郎的身體便現出了一個輕盈優雅的弧線,裙服像綻開的綠荷,柔和而輕盈地掃在自己的腿部。他略有些走神,差一點兒撞到了身后的舞伴,馬上急切向前邁步。不想正趕上女郎向前踏步,兩人的胸部無意間發生了輕微的碰撞。曲江河像著了火一樣,后退了一大步。
“你怎么幫我?”
對方那雙清澈的眼睛蕩人心魄地閃動了一下。“這就要看你有沒有誠意了。”在舞池燈光更暗淡處,她像怕黑似的靠近曲江河,身體不由自主地依附在了眼前這個男人結實的胸膛上。
這一剎那,曲江河感到自己的腿部和對方的腹部碰在了一起,內心立刻騰起了一股熱浪,周身的血液也開始澎湃奔涌。他下意識地立刻松開了手,和女郎拉開了距離,并從口袋里掏著什么。
這時燈光大亮,盛利婭發現他掏出的竟是手帕,正在抹去額頭上的涔涔汗珠,不禁覺得他笨拙中有幾分可愛。“咱們去喝一杯,你不介意吧?”樂曲終了,盛利婭以主人身份邀請道。
“當然。非常感謝。”曲江河隨即答道。少了拘束和戒備,他逐漸對這個有著異國風情的姑娘產生了一種朦朧的好感。曲江河閱人無數,并非不解風月,但對盛利婭這樣的女人還是第一次接觸。她通體散發出的青春健朗的活力、眼睛里藏有的那種勾魂攝魄的力量,可以把人長久壓抑在內心深處的欲望召喚出來,一顰一笑都在傳遞一種含混而美妙的東西,使人不知不覺,又難以抗拒。他暗自告誡自己,如果一任情感信馬由韁,就會忘了來這里的初衷,就會被自己點起的情欲之火燒成灰燼。這一瞬間,他明顯感到了從未有過的脆弱。
重回吧臺,盛利婭示意服務生倒上兩杯法國紅葡萄酒,一杯遞給曲江河。輕輕一碰,而后一飲而盡。曲江河注意到對方臉上騰起了紅暈,但漆黑的眼睛里卻分明含著幾分令人琢磨不透的憂傷,分明是在用求助的神情凝視自己,模樣更加楚楚動人了。曲江河覺得,應該談談他所關心的話題了。沒有想到,盛利婭卻像猜透了他的心思一樣首先開了口。
“那天你上船被擋了回去,我都知道。我沒出面的原因,你應該理解。”她為他斟了酒,輕輕咬了一下嘴唇。“可我斷定,你會坐在我面前的。這幾天我都在等你。”
“是嗎,為什么?”
“憑眼睛和內心。”
“謝謝。我的確想得到你的幫助。”
“你想了解些什么呢?”
“知道這艘船的一切。”
盛利婭沒有馬上回答。看得出來,她的內心在劇烈矛盾著。曲江河在默默等待,殷切地看著她。
“曲局長,你能告訴我,世界上最大的罪惡是什么嗎?”盛利婭終于抬起頭,緊盯著曲江河的嘴巴。
“是掩蓋罪惡。”曲江河一字一頓地說道。
盛利婭渾身戰栗了一下。她沒有想到,這個表面粗拉的男人說話竟如此富有哲理。在海灘上,她就感到了他那種凜然的氣質。也聽說過這個鐵血局長的傳聞軼事,今晚近距離的接觸,她更加感到了這種來自內心的震撼。她覺得,他很像一堵墻、一座山。在他身上,有她需要的一種力量。她心靈深處的一扇大門在慢慢開啟。她有一種沖動,想把內心的恐懼和有關大船的隱秘全部傾瀉而出,但很快又抑制了自己。她本能地朝黑暗處看了看,那里似乎有一些看不見的眼睛。
曲江河捕捉著盛利婭表情的細微變化,更加證實了自己的猜度。正當他要向對方說些什么的時候,吧臺上的電話機卻突然響起來了。
她飛快抓起了電話,繼而像觸電似的把聽筒遞了過來,不無驚詫地說:“怎么?是找你的電話!”
曲江河把聽筒靠在耳邊,是一個似曾相識的聲音。
“曲局長,我是趙明亮。我想馬上見到你,向你提供一個重要情況。”聽筒那邊的聲音十分急迫。由于緊張,聲音很大。
“你在哪里,怎么找你?”曲江河登時驚愕起來。
“你現在就到鯨背崖的老營房去,我在營房后門等你。是關于大猇峪案件的事。情況很緊急。”
“我馬上安排人和你見面。你留一下電話號碼。”
“除了你,我誰都不相信。現在就來,越快越好。”
曲江河還要詢問什么,電話掛斷了,聽筒里只剩下嘀嘀的忙音。他匆匆與盛利婭告辭,并很快給支隊長薛馳掛了電話,然后驅車直奔老營房。
老營房是當年金島駐軍的防地,已廢棄不用,離大船尚有一段距離。曲江河為趕時間,在斜插的輔路上驅車疾駛。海風很大,墨色的海空中一道閃電劃破了天地,隱隱的雷聲自遠至近滾滾而來,已經聞得到腥濕的雨氣了。借著一道電火弧光,曲江河注意到前方有一臺搖搖擺擺如醉漢的“摩的”。他放慢車速,按了喇叭。
曲江河太熟悉眼前這種特殊車輛了。此車用摩托車改裝,加了一副焊制的鐵皮外殼,用來拉貨載客。“摩的”車主多是殘疾人,老百姓又稱之為“拐的”。由于“拐的”影響交通暢通和市內觀瞻,市政府曾下決心取締,為此引起了“拐的”司機的上訪。出于對弱勢群體的照顧,政府不僅收回成命,而且要求交警對他們的管理也要網開一面。因此,曲江河沒有立即超車,在再次鳴笛無效的情況下,使用了怪聲警報器。
“拐的”司機終于聽到了,側身讓在一邊。可就在曲江河掛擋加速時,“拐的”突然折回主干道。曲江河急剎車,差一點兒使車頭拐了個九十度。他有些氣惱,分析司機可能是喝酒了。但情況緊急不便糾纏,他再次撳動警笛按鈕,長鳴不停地在“拐的”左側行駛。“拐的”再次避讓,留出空間讓曲江河超車。可就在他再次加油提速的一剎那,“拐的”像失控了一樣突然呈S形在路中央轉了一圈。只聽得一聲沉悶的撞擊聲,車翻滾在道旁,一個人影也隨即被甩在路基的邊沿。曲江河心中暗暗叫苦,急忙停車拉了手剎,下車來攙扶倒地的“拐的”司機。
司機一動不動地臥伏著,估計受了重傷。曲江河急忙把他馱在背上向自己的汽車走去,一邊騰出手用手機撥交通緊急救護122。就在這時,他猛地覺得喉頭一涼,緊接著就是一陣窒息,眼前一黑,四肢發軟,手機也脫落在地。原來背上那人正用拐杖似的木棍橫在他的脖頸處,狠命用雙臂向后拉動,口中咒罵不停。曲江河迅疾像彈簧似的一個后仰,緩解了頸部的壓迫。就勢一翻手腕攥住了那根棍子,讓脖子先解脫出來;隨即擰身一個下壓式盤肘,泰山壓頂似的向對方背部砸去。對方慘叫一聲,已滾到路邊,摔進了排水溝。
直到這個時候,曲江河才看清現場的位置。這里正處在輔路與濱海大道交叉口,四周圍滿了人,幾十臺過往車輛齊刷刷射來雪亮的燈光。在燈光的照射中,只見嘩嘩的急雨已將剛才剎車和打斗的地方澆成了一攤積水。他心中暗暗叫苦,快步走到頭一輛出租車前,出示了工作證,大聲喊:“我是警察,公安局副局長曲江河。你馬上幫我打電話,要一二二交通事故處理中心。”
人群中突然有人喊:“警察有什么了不起,公安局長就能仗勢欺人了嗎?”更多的路人憤憤不平,一個大嗓門在叫:“警察打人了!公安局長打傷殘疾人了!”這一聲音凄切而嘶啞,帶著很大煽惑性,在這茫茫曠野的雨夜中傳出去很遠。
令人生厭的《滄海商報》記者夏中天不知從哪里冒出來,也趕來湊熱鬧了。他擠過人群,相機對準曲江河,要求曲江河說明情況,并在現場一閃一閃地拍照。惹得曲江河大動肝火地吼道:“你他媽添什么亂!還不快下去把溝里的人拉上來!”
就在曲江河、夏中天摸到公路排水溝的受傷者時,薛馳和七八個交警也趕來了,還帶來了交通事故勘察燈。在強烈的燈光下,只見溝邊的傷者滿臉血污,頭部被溝中的石塊劃破,還在汩汩流血。由于牙齒脫落,口中還有血污。令人驚駭的是,那人一條褲管竟是空的。緊接著,有人在附近找到了一條特制的木腿。
幾十個出租車司機圍住了曲江河他們,質問聲和斥罵聲不絕于耳。有人聲稱,如果這件事得不到公正處理,他們將作為目擊證人到市委和法院上訪。夏中天更是忙碌地穿梭于人群之間,手持微型錄音機不停采訪。滂沱凄冷的大雨把地面所有痕跡沖刷得一干二凈,曲江河渾身透濕,滲進嘴里的雨水混合著剛才打斗的汗水又苦又咸,被重創的腰部在冷雨的刺激下鉆心地疼痛。透過眼前雨幕中的幢幢黑影,他愈加覺得這暗夜中包孕著的陰謀,恨透了那個誘他前來的趙明亮。此時,說不定他正躲在暗處偷著樂呢。
到了市人民醫院,曲江河才知道“拐的”司機名叫羅海,原是四川到這里淘金的民工,在一次爆破時炸斷了右腿,成了殘疾人,以后就開“拐的”謀生。
急救室內昏迷中的羅海需要輸血,血型與曲江河相同,都是AB型。他毫不猶豫地挽起了袖子,不管薛馳他們如何勸阻,兩百個單位的鮮血還是輸進了傷者的體內。不多時,傷者的妻子也趕到了醫院。她叫陳春鳳,也是出租車司機。當她一眼瞥見救護室病床上閉著雙眼的羅海,立刻爆發出了一陣撕心裂肺的哭喊。當知道曲江河就是肇事的公安局長時,竟像發瘋的母獸一樣撲過來。梅雪等人攔擋不及,曲江河臉上已被她抓出了一道長長的印痕。
曲江河打電話給晉川副政委,讓他趕到醫院處理善后,他作為當事人需要回避。同時,他讓市局指揮中心向市委政法委和公安廳的值班領導報告了事件的經過。
就在曲江河感到身心俱疲的時候,省公安廳警務督察總隊長嚴鴿趕到了醫院。見面就一陣痛斥:“曲江河,你真英雄啊!英雄到能把一個殘疾人打得遍體鱗傷!”嚴鴿清秀的臉龐漲得通紅,齊耳的短發隨著飛快的話語抖動著,合體警服襯出她嬌小勻稱的身材,豐滿的胸脯也因憤怒不停地起伏。聽到助手走進來的聲音,她才放緩了語調。“珍惜警察的榮譽勝過愛護自己的生命——我記得這些都是你講的吧。你怎么就不能改掉單槍匹馬往一線沖的老毛病呢?”
曲江河面無表情,無動于衷,冷冷道:“嚴鴿同志,當督察的不光要對著我們警察的后脊梁,還要站在警察的前面,保護警察的權益。我請你徹底調查一下事情的真相。”
嚴鴿注意到了曲江河臉上的抓痕和脖子上明顯的淤腫,心里咯噔了一下,但語氣并沒有緩和。“當然要查清,首先是你本人的配合!”
室內有很長一段時間陷入了沉默。嚴鴿把本來想說的話咽了回去。曲江河啊,你想到沒有,你這一拳值得嗎?這一拳打掉的是自己的前途和即將下達的公安局長的任命,打掉的是能夠在一方實現治警理念的理想。這些話她已不能再說,她很想安慰他,卻沒有更適當的話語。
從嚴鴿的話語里,曲江河還得知:羅海的妻子陳春鳳已準備將他告上法庭,并請了律師。省公安廳已和市委溝通,待此事調查處理之后,再決定對他的使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