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聞發言人:第四章(七)
看守所的通道狹窄而幽長,高高的天窗有陽光泄下來,在地上留下一塊塊的光影。在光線里,塵土靜靜地悠然自得地飄浮,好像它們是這里唯一的生命體。
李澗峰到看守所探望田昭昭。他沒有在接待室等,而是辦了手續,直接進了大鐵門。當鐵門“轟隆隆”地關上,出現在他面前的,就是這好像走也走不到頭的通道了。一種壓抑突然地出現在李澗峰的感覺里,好像有什么重物悄悄地但是猛烈地砸在他心上了,他的心就那么往下一墜,沉到灰暗里了。他就在灰暗里呆呆地站著,身心一時都沒了依靠,不知道自己來這兒做什么。直到陪同的看守員催促了好幾聲。
看守員陪著他向里走,邊走邊告訴他,田昭昭單獨一個人住在一個號里邊,挺自由的,沒人看著,更沒人要求他坐著或者站著。翻蓋了沒幾年的看守所設計很合理而且人性化,每一個號都附有一個放風的小院。田昭昭的小院是不鎖的,也就是說,他隨時可以在小院里溜達著。
李澗峰只聽,不說話。他心想,能溜達有什么好?再溜達不就是那屁股大的一片地兒,像頭豬圈里的豬。他的沉默感染了看守員,也許,也是因為看守員也沒什么可說的了,他也終于沉默下來。兩個人在沉默中走到通道盡頭,看守員打開最后一扇鐵門,說:“請進吧。”
盡管大通鋪上只有一個人的被褥,濃重的人臭味還是撲面而來,讓李澗峰的呼吸感到不順暢。他徑直走向角落里的另一扇小門,推開,只見田昭昭正在小院里站著,仰臉,看著天。
李澗峰不由自主地也抬頭看,發現小院上空蒙著鐵絲網,隔著鐵絲網的,是值勤哨兵冷冷的目光。
他立刻把頭低了。
低了頭,就發現田昭昭在看著他,卻沒有表情。這家伙瘦了,胡子拉碴,倒顯得深沉了一些。他趕緊笑了笑,說:“來看看你。”往下,卻不知應該說什么,梗住了。
田昭昭突然呼出一口長氣,人就像是泄了勁,順著墻根出溜下來,一下子就坐在地上了。接著,眼淚就流下來,無聲地,只是流。先是兩條小溪,后來就是兩條河了。河水順著臉頰直淌下來,濕了他的衣襟。李澗峰被他哭得心酸,又不知道該怎么勸,轉了兩步,掏出事先準備好的香煙,抽出一支遞給田昭昭。不料想這家伙竟然一抬手,不客氣地把煙打飛了:“這會兒對我好管什么用?早干什么來著?”
李澗峰火冒三丈。這個不懂人事的東西,你不說你盡干些不著調的事,倒說我!他想罵,看看田昭昭一把鼻涕一把淚的,沒罵出來。就又想:算了,跟他生什么氣,我就是氣死了,這家伙都不見得明白是為什么。
他給自己點上了煙,抽著,不說話。田昭昭慢慢地冷靜下來,不哭了,低著頭也不出聲。兩個人就這么沉默著。有幾只麻雀嘰嘰喳喳地落在鐵絲網上,一撅屁股,拉出一攤鳥屎,正落在田昭昭眼前。田昭昭盯著鳥屎看,突然吃吃地笑了起來。李澗峰看著他,哭笑不得,說:“瘋了吧你,又哭又笑的。”田昭昭就說:“我還總哭啊,事情已經這樣了,我哭能哭回到那天之前去?”
說完,臉又沉下來,不吭聲了。
李澗峰蹲到田昭昭面前,低聲說:“過去的事,說什么也沒用了。你說得對,哭也哭不回去了。但是,今后你怎么辦?這個,你不能不想。你不能總是這么不著調啊。四十多歲了,說了你多少次你也不聽。”
田昭昭認真地看看李澗峰,說:“我是覺得這樣活得舒服。”
“舒服舒服,”李澗峰氣惱地把煙掐滅說,“你就知道舒服,可人活著只想舒服就行啊?”
“可起碼是——”“別和我爭論,我來不是和你矯情這個的。”“那,你說我怎么辦?”田昭昭把頭縮到兩腿之間,“反正,這個警察我是當不成了。”
李澗峰嘆口氣:“和局里商量商量,也許,能給你在后勤什么的地方安排個活兒,或者,保安公司也好。”
田昭昭苦著臉說:“讓人家扒了衣裳,還有什么臉在這個大院里混?我不干。”
“你不干?那你干嗎?真倒騰文物去?你覺得那樣有出息是怎么著?”
田昭昭不說話了。李澗峰看著他,心里突然想:人啊,性格決定命運,這話還真有道理。想想身邊多少人,栽跟頭不是因為政治覺悟,而是因為性格。田昭昭這個家伙,他犯錯誤幾乎是命中注定的事兒,無非時間早晚。可他為什么是這樣一個性格呢?這問題誰也回答不了。
他又想起小陳說的話了,說田昭昭在號里邊鬧情緒。現在看,大概這家伙是鬧過了,鬧煩了,他現在已經老實得像只挨過打的狗了。他認命了。
不知道為什么,他忽然有些看不起田昭昭了。
來之前,小陳局長告訴他,田昭昭拘留十五天,但是哪能真讓他在號里蹲半個月呢,他已經簽字了,讓看守所到十天頭上放人。“給他個教訓就行了,哪能讓他受那么大罪。”
這些他本來是要告訴田昭昭的,現在,他突然不想說了。還有韓玲說的那件事,他原也想和田昭昭說的,好讓這家伙有點思想準備。現在,他也不想說了。
也許,像田昭昭這樣的人,得讓他多吃點苦頭。
李澗峰這樣想著,告別了倒霉的前看守所看守員,出了監號的鐵門。想了想,他又折回去,把身上的一盒煙給田昭昭留下了。